近距离接触费马大定理证明者-怀尔斯公共报告纪实

(转自《科学时报》,胡惊雷)

 

在发表费马大定理的证明十年之后,普林斯顿的数学系教授安德鲁·怀尔斯2005年8月29日首次来到中国,并站在了北京大学的讲台上。

 

“我的方法是现代的”

 

安德鲁·怀尔斯(Andrew Wiles)中国首行的第一站是北京,逗留3日后又将马不停蹄 地前往香港领取2005年度的“邵逸夫奖”。此间最受国内媒体和数学爱好者关注的是他首次对中国学生作的公共报告。

 

8月30日在北大英才交流中心,记者有幸聆听了这次报告并目睹了大师的风采。

 

下午3点30分时,交流中心内较好的位置已被占据。到4点整怀尔期入场时,过道上已经站满了听众。

 

怀尔斯伴随着热烈的掌声缓缓走上讲台。他个子很高,身材瘦削,举止文雅,身着深色西装,里面是一件天蓝色的休闲衫衣,灰黄而稀疏的头发盖在略微有点秃的额头上,大概是由于总和比他个矮的人对话,他的背总是微微弓着,他才52岁。在后来的采访中记者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聆听问题时从镜片后射出的孩子般的单纯眼神。这单纯背后蕴含着惊人的意志,支撑着他在完全保密的情况下独立完成了最初7年的工作。而回答问题时常带着典型的英国式含蓄微笑,偶尔露出不太整齐的两排牙齿。他说话慢条斯理而缺乏抑扬顿挫,尽管生于剑桥,并分别在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完成本科和博士学业,但有着很难和清晰、优雅的牛津(剑桥)腔联系起来的浑浊嗓音,加上现场音响设备的原因,以至于坐在后排的听众很难听清他演讲时说的大部分话。

 

怀尔斯以一系列有关毕达格拉斯定理和费马大定理的手稿复印件开头,缓缓地介绍了这个数学上“最臭名昭著的三个难题(另外两个分别是‘黎曼猜想’和‘歌德巴赫猜想’)”之一的历史,然后用充满数学公式表达的幻灯片展示了他的极少部分证明过程——一系列即便是资深数学家也很难全部理解的符号和推理,当中没有忘记提醒大家:“我认为费马极不可能如他所说的那样,在17世纪已经解决了这个难题。”在演讲结束后的受访中他再次谈到,“现在这一领域的数学家们都很难相信可以用基础的数学方法来解决这一难题……数学家们花了350多年时间想尽基础的数学方法,但所有的努力几乎都失败了……我的方法是现代的”。

 

怀尔斯一成不变的声调使得这场公众报告起到了专业报告的部分作用——进行到约40分钟时,一些原本期待着高潮的同学开始走神、退场,绝大部分同学仍然坚持着,毕竟聆听这位过去十年来最吸引媒体的数学家的讲座的机会毕竟不多。

 

坚持下来的同学终于有了回报,当报告历时近一个半小时结束时,接下来的提问时间前后维持了40多分钟,这是同学们和怀尔斯交流的难得机会。

 

“再多花5年时间我也不在乎,因为这是我想做的”

 

问:是否从前人证明费马大定理的努力中得到任何线索?

 

怀尔斯:我十几岁的时候的确这样认为过,但这之后我再没有,数学家们花了350多年时间想用基础的数学方法解决这个难题,但所有的努力几乎都失败了,所以我必须用现代的方法。

 

问:为什么您会选择这样一个困难的问题来解决?

 

怀尔斯:不是我选择了它,而是它选择了我。我很小的时候就想过解决这个问题,但数学家们用19世纪的方法进行的尝试已经失败了,当我最后暂时抛下这个命题后,我很不情愿再回头来解决这个问题,太容易就耗尽一生而一无所成,直到我看到了突破,就再也忍不住回头来解决它了。

 

问:您在解决过程中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怀尔斯:最困难的问题是要盘算自己能否在有生之年解决它。我们通常相信绝大多数难题都是可以解决的,但这个问题是否属于那绝大多数呢?有关费马大定理的一个让人头疼的事实是,没有人知道解决它需要多少时间,所以你必须要足够确信这个问题可以在有生之年解决,可以被现存的方式解决,你不会想去解决一个在下一百年也无人可以解决的问题。所以你必须要有信念,在我有生之年被解决的信念。必须要有这种态度,否则你无法投身其中。在真实生活中,我也抱着相似的态度。

 

问:您是否认为数学是一门神秘的学科?

 

怀尔斯:和绝大多数数学家一样,我不是哲学家(听众迸发出笑声)。我们做数学因为我们爱做数学,我们几乎不考虑为什么。很多哲学家会问这样的问题:数学是自在的并由数学家发现的,还是数学原本不存在而是由数学家发明的?我所知的每一个数学家都相信数学是自在的,我们只是发现者,但哲学家们可能穷尽一生追问我们是发现了还是发明了数学。

 

问:您是否认为一些基本数学理论如数论、拓扑学等的训练对各种专业的学生都是有意义的?

 

怀尔斯:我认为数学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有益的训练,它是对理性思维和逻辑思维的训练,同时,它培养直觉,要求一定的心理素质。因此,我尤其认为每一个政客都应该学习数学。

 

问:在发展证明手段方面,您对大学生们有什么建议吗?

 

怀尔斯:老实讲,我的证明手段老式,纸和笔,我的同事们能熟练地借助计算机来做演算,但对我来说计算机还是个有点神秘的东西。

 

问:有什么建议可以给一个爱好数学的人?

 

怀尔斯:尽可能多地听各种各样的课,最后锁定你喜欢的研究范围,因为你不可能在并不喜欢的领域里耗上八年时间。

 

问:您选择独立完成这个证明。为何没有让你的学生和你一起做?是因为没有学生吗?

 

怀尔斯:我每年至少有三四名学生,但他们有他们的研究方向。数学家只是干自己喜欢的事。

 

问:您认为单独干比合作更好吗?

 

怀尔斯:我也有过一些合作,但证明费马大定理时我选择单独干。因为我决定把一生都投入进去,而我的合作者也许在两年后看不到成果就离开了,或者他会同时做多个项目,不管怎样我感觉单独干比较好控制……现代数学更需要合作。

 

  问:那你每窗体顶端

天花多少时间研究费马大定理?

 

怀尔斯:我没有计算过,但醒来我就想到费马,这也通常是我上床以前想过的最后一个问题。

 

问:您申请了经费吗?

 

怀尔斯:我悄悄地做研究,所以经费都是在外出讲学时申请的旅行补贴。

 

问:您在证明的最初7年间没有研究结果,普林斯顿没有给你施加过压力吗?在中国每个教授都能感到发文章的压力。

 

怀尔斯:美国的大学教授也会有一定发文章的压力。我在那期间的确没有成果,但之前我有很多文章,于是我攒着没发,而在那7年间陆续发出来,在这点上我有些小技巧。

 

问:您想过放弃吗?

 

怀尔斯:放弃吗?没有,我总感觉到我在不断接近,再多花5年时间我也不在乎,因为这是我想做的。

 

问:您怎样评价费马大定理和它的证明的意义?

 

怀尔斯:这个难题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解决它而产生的数学方法。这些方法对日常生活当然没有直接的意义。

 

(他在数年前接受美国公共电视网PBS的“新星”〈NOVA〉节目采访时也曾说道,“一个数学问题的好坏几乎全取决于它产生的数学的好坏,而不在于其本身的好坏”。代数数论本来是作为费马大定理的一个解决方案才粉墨登场,而现在其自身却发展成了一个目的——它的创立被认为是19世纪代数学上最大的成就。难怪20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希尔伯特称费马大定理是一只会产金蛋的鹅。而对于这只鹅本身的价值,怀尔斯的英国同胞和剑桥老学长、当代著名数学家约翰·康威曾评价说,“并非所有的数学难题都毫无用处,但费马大定理是真的一无是处,它不会有任何实际价值”。)

 

问:您怎样看待数学的未来?或者说数学的哪个领域将会成为热点?

 

怀尔斯:数学领域需要解决的问题很多,现存的问题到下个世纪也解决不完,这对数学工作者是个利好消息,而解决这些问题我们需要数学各个分支的思想,如几何、分析、表示论和拓扑学等等,因为它们是互相联系的。

 

“数学和莎士比亚是相通的”

 

由于怀尔斯旅途疲惫和紧张的行程安排,记者无法专访他,他得为两天之后的香港之行储存体力和脑力以应付接踵而来的专访。记者能够继续追问他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分钟——在他走完从英才交流中心到北大数学院楼上的几十米路程之前。

 

“您在大学学到的单一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他在沉思。时间一分一秒在过去,那意味着要有两个问题将来不及问。终于他答道:“我认为最重要的恐怕是发现自己有太多更多的东西需要学习。”他的步子迈得越来越快,给他引路的老师们提醒记者马上就得结束。

 

“您可以为中国的大学生推荐几本自己喜欢的书吗?”

 

他在沉思。脚下却没有丝毫停顿。“对数学研究者我可以推荐几本书,但我并非全才,对其他领域很难推荐。如果是对所有大学生,我得说数学和莎士比亚是相通的。”

 

“那就是说你从文艺中获得过灵感?”记者追问。著名华人数学家丘成桐曾说他对数学的理解与他自幼就有的对文史的兴趣是分不开的。

 

他笑了起来:“就数学而言是的,但就证明费马大定理而言,我从未从文艺中获得灵感。”他的手已经放到了楼梯扶手上,北大数学系的老师提醒记者和跟随而来的同学“到此为止”。就在他们匆忙上阶梯的当头,记者追问了最后一个长问题:“证明费马大定理之后你对生活的意义是否有不同看法?”“是的!”他给了一个坚决的答复,人已经上完一半阶梯了。“有何不同?”记者大声追问,得到的答复是从二楼传来的爽朗笑声。

 

怀尔斯无疑是本世纪最引人瞩目的数学家之一,放在历史的天平上,他该如何评价自己呢?这是记者想问而没有来得及问的问题。以他的克制,他也许会回答说“我只是个追求儿时梦想的数学家而已”,也许会说“和那些开辟新领域的数学大师们比起来我做的工作很有限”,也许这个评价本身就不该由他自己做出。

 

“你在证明黎曼猜想吗?”这是另外一个记者关心而没来得及问的问题。他曾经承认费马大定理被证明之后有一种“伤感”,一种很难再找到挑战的伤感——如果他的目标就是想证明一个又一个猜想的话。“黎曼猜想”是他提到过的在费马大定理之后为数极少的有挑战性的难题。但是,这将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因为即便他真的在为黎曼猜想努力,出于和证明费马大定理同样的原因,他也不大可能让人知道。

 

也许就在结束采访的那一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已经有一个黎曼猜想终结者诞生了。某一天,他(她)会说出和安德鲁·怀尔斯同样的话:“这是我儿时的热望,任何事都无法取代。我有着极少人才拥有的特权和恩赐,去追求儿时的梦想。倘若在成年后你能实现它,带来的回报会超越一切想象。解决这个难题让我有失落感,但也让我感到广袤的自由。八年里,我从早到晚为它着魔,这段长期的漂泊终于结束了。我的心灵归于平静。”

 

(转自《科学时报》,胡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