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省身:自由心灵,简单人生

(转自新华网,《南方周末》)

 

    这是两年前,20024月的一次散漫的访问。访问者梁东元先生是总装备部创作室的创作员。获知陈省身先生去世的消息,他给本报发来了这篇极少人读过的旧文,以作悼念。

    他写道,在这样的时候,我对陈先生所传布的自由、简单和快乐有了愈加深刻的理解,也隐约感觉到,也许要过很多年,我们才能渐渐脱却一些浮躁和浅薄,开始领悟陈先生之于这个世界的非同寻常的意义。

    2004123深夜,我正在网上游走,突然看到陈省身几个字从眼前倏然闪过……我把两年前采访陈先生时的合影找了出来,放在书架的正中间。在我和陈先生背后的墙上,是一只圆形的石英钟,上面的时针清楚地表明了那个瞬间:2002451313分零4秒。

    这场雨从睡梦中就下起来,到中午了还在哗啦啦下个不停。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街道,车辆,树木,路旁的建筑,撑开了的伞,全都湿漉漉的,显然洗去了不少市面上的喧嚣与浮躁,以及与浮躁同样轻飘飘的漫漫扬絮

    从天津西站到南开大学大约要走二三十分钟,出租司机是一位长相粗犷神色生动的中年人,高喉咙大嗓门,非常热情,一路上用他那地道的天津腔跟我们说话。我们跟他说起陈先生,他立马接过话说,陈省身?知道。大数学家,不得了!天津人懂点儿事的谁不知道啊!你要说这陈省身,那可是人才哪。司机一边骄傲着,一边还要左顾右盼,忙着找路旁哪儿有花店,以方便我们给陈先生买鲜花。

    甫一坐定,陈先生就颇有些出其不意地说,你们今天应该向我道喜。看到我们面露疑惑,陈先生停顿了一下才解释说,以前患有静脉血栓,前些时候还住了两个来月的医院。今天上午刚又去查了,一看,血栓竟然没了。我们听明白后,忙说这倒真是件喜事,好消息。陈先生如小孩儿一般得意,连连说,是,好消息,好消息。

    

世界上最要紧的是自由

    “对小孩子不能管得太凶,管得太多的小孩子不会有出息。我小的时候上学很晚,但出来以后家里就没再管过,后来的每一步路也都是靠自己。现在好多家长望子成龙,恨铁不成钢,把孩子管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这样管出来的孩子你怎么能让他将来有自己的发展?”

    陈省身先生说,这个世界上,最要紧的就是自由。

    梁东元:您回国定居有两年了,在数学方面或其他科技方面,能不能感觉到,国内是否在向上走的一个趋势?

    陈省身:是的,往前走。我老是讲,南开的数学现在就很好。在南开,现在我们找了一大批年轻的人才,很不容易。至于有些人出去了,不愿意回国,主要还是国内现在的待遇低了一点。另外,在国外朋友多,工作比较容易,条件很好,有效率。中国的行政部门管得有些多。

    梁东元:这个管是指什么管?是干涉太多吗?

    陈省身:嗯,干涉太多。干涉太多,哪怕是好意的,想帮忙的,从长远看效果也不好。最好是不理他,他自己知道该怎么搞。真正的天才是自己蹦出来的。你要知道,顶理想的就是他一个人做工作。大家都鼓吹交流,讲科学需要合作,需要互相帮忙,这有一定道理,但不全对。真正好的工作,第一流的工作,是一个人做出来的。一个人的创见是自己努力和灵感的结晶,很少是和一群人讨论的结果。有时候,一个人忽然一下子就有了一个很好的想法。值得注意的是,你有了这个很好的想法,有时候不见得当时就能知道,也许要等多少年之后,才发现这个方法的绝妙之处。

    梁东元:您的话特别耐人寻味。对人才最大的爱护,是给他自由。

    陈省身:对极了,自由。最好的科学是发现出来的,不是计划出来的。可是国内你要做什么东西,政府都要你的报告,而看报告的人往往并不真正懂,这也只能浪费时间。

    我想,最要紧的是,政府要让大家放开手脚,要多给予支持,不支持科学就不能发展。

    不过,有些人是不应该支持的。他不大行,打报告打得倒很好。现在中国出了一种新八股,一二三四,报告打得好极了,真正的工作他却不会做,所以并不行的。奇怪的是,这样的东西竟然还能起一点作用。

 

做事业首先要学会选择

    一个有能力有决心的人,可以随不同的途径,完成自己的志愿。陈先生在回顾自己数十年的治学历程时,认为这一切结果之所以发生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在自己漫长人生的每一步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梁东元:我曾看过一个资料。有一次,台湾清华大学请您和杨振宁、李政道、李远哲一起参加一个座谈会,中间有位姓黄的教授曾提出过这样的问题,就是如何选择研究的方向和领域。杨振宁先生说,大学中有很多优秀的研究生,他们自己和老师都不能预测未来的成就有多大,可是二三十年后,成就却可能悬殊。事后回想,成功的同学在当时不见得就比不成功者优秀许多。这其中的一个基本道理是,有人走对了路,左右逢源,而有人却走错了路,再努力也很难有大成就。我们知道杨振宁先生曾是您的学生,他的这些见解,和您做学问首先要做出正确选择的观点也是非常一致的。

    陈省身:选择有时几乎就能决定一个人整个的命运,当然,这种选择是指关键时刻的那几步。也很难。中间有许多是靠机会。

    学会选择,就是要自己知道该怎么走。老实讲,我那时候的选择,我老师都不知道。你自己有时也许不是太明确,但至少头脑要清楚,自己心里应该有一个大致的方向。比如数学,一个实际的问题是,一个人应否读数学,怎么样你才能成为一个好的数学家?英国大数学家Hardy 说过,一个条件就是看你是否比老师强。

    梁东元:学生一定要比老师强。这个标准可不低。

    陈省身:中国的数学其实是很好的。中国人的数学才能是世界公认的。中国的数学也是全面的。这是一个可喜的现象。像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的竞赛,中国就连续多年取得特别好的成绩。

    说到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我是支持的,我相信如果一起考,我是考不过这些孩子的。但是,数学竞赛题目都不是好的题目,因为在两三个钟头里由青少年学生能做出来的技巧性题目,不可能有很深的含义。这样的竞赛虽然也是一种能力的表现,但离开研究一个好的数学问题还差得很远,更不能把奥林匹克数学竞赛获奖者等同于数学家。

    梁东元:那么,什么才算是好的数学呢?难道还有坏的数学?

    陈省身:好的数学就是有开创性的,有发展前途的。好的数学可以不断深入,有深远意义,能够影响许多学科。比如说,解方程就是好的数学。搞数学都要解方程,一次方程容易解,二次方程就不同,等等。这一类的数学是不断发展的,有永恒价值,所以是好的。而不好的数学就是那些仅限于把他人的工作推演一番的研究。还有一些数学虽然也蛮有意思,但也仅仅是一种游戏罢了。

    梁东元:究竟怎么样才算不好的数学,这方面应该也有不少例子吧。

    陈省身:举个例子,大家也许知道有个拿破仑定理。据说这个定理和拿破仑有点关系。它的意思是说,任何一个三角形,各边上各作等边三角形,接下来将这三个三角形的重心联结起来,那么就必定是一个等边的三角形。各边上的等边三角形也可以朝里面作,于是可以得到两个解。像这样的数学,就不是好的数学,为什么?因为它难以有进一步的发展。当然,你可以把它纯粹当作一种游戏,做事累的时候用来解闷,也是很有意思的。再把话说开来,比如现在世界上,还有国内每年发表的论文,多数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平庸之作,只是在已经有的工作上做一些枝节的推广和改进,没有多大的创造性。

    当然,选择好的方向,做好的数学,需要很强的能力。有能力做好的数学的人都是用功的,因为重复别人总是容易一些,但你想创新就要用功。

 

成功者的内心必定简单

    把奥妙变为常识,复杂变为简单,数学是一种奇妙有力不可缺少的科学工具。陈省身先生认为,人生也是一样,你越是一个单纯的人,就越容易成功。陈省身先生一再说,人要简单。

    梁东元:这里的简单,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简化?就是说一个人应该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坚韧不拔做他所选定的事业?

    陈省身:以前曾有记者先生问我是如何决定读数学的,我说是别的都做不好,所以就只能读数学了。我不像别人那么多才多艺,所以选择问题时也就十分简单,不用过多分心。

    梁东元:简单实际上最不容易。生活中有那么多的诱惑,让人眼花缭乱。人的一生又那么短暂,但却把许多时间浪费掉了。那么,简单是不是也可以说成是一种数学思想?

    陈省身:既是思想,也是目的。数学思想是人人都可以享用的,像数学中有一种非常重要的思想方法,化大为小,也就是把遇到的困难的事物尽量划分成许多小的部分,这样一来,每一小部分显然就容易解决。这样的方法每个人都可以用来处理日常问题的。

    梁东元:在您的一本书中,您曾说,中国的大数学家如刘徽(魏晋时期)、祖冲之(南北朝)、李冶(金、元)等都生逢乱世,但他们却也做出了了不起的成就。

    陈省身:只要有了人,有研究的精神,在哪里都能做事情。我一般不参加别的活动,只做我的数学。我现在这个住所叫作宁园,就有这么个意思。

    一个人一生中的时间是一个常数,应该集中精力做好一件事。中国人浪费时间的事太多。我已经老了,本来数学是年轻人的事业,但我还想在前沿做数学,多做一点。

    梁东元:相信这也是您的快乐所在。

 

快乐是人生第一要素

    陈省身先生总是强调一种快乐人生,把不断寻找和发现乐趣作为生活的动力。快乐就是爱,就是使一切平常的东西变得有意义。陈省身先生说,生命有无意义,包括事业、家庭生活、健康长寿等等,都和快乐有关。

    梁东元:一般人都比较害怕数学,可能是因为没有看到数学的美好,没有感到数学的乐趣。同时,可能现在社会上其它一些诱惑也影响到了数学。

    陈省身:这些年,因为国家开放,年轻人都想经商赚钱,当然国家社会需要这样的人。但是做科学的乐趣是一般人不能理解的。在科学上做了基本的贡献,有历史的意义。我想对于许多人,这是一项了不得的成就。

    梁东元:现在好像学生选学数学的也不是太多,家长或者社会上的看法也都倾向于别的门路。

    陈省身:这是一个现象。现在许多有才能的学生都选择计算机、经济管理等热门学科,但正因为这样,若干年后,数学人才必然会出现紧缺。但是,数学这碗饭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端的,没有个十年八年的严格训练,做不了好的数学家。那么,不是想出国么?这很容易,只要你做了好的数学家,国内拿了博士学位,到国外去做博士后,甚至做教授,岂不比在国外打工挣学费更好。

    梁东元:也就是说,这样才会得到更大的人生乐趣?

    陈省身:实际上,解密物理学、生物学的本质奥妙,都离不开数学研究的突破。中国的数学政策,除了鼓励尖端的研究以外,还应该用来提高一般的数学水平。

    梁东元:我们读过您七十五岁生日时写的诗,“何日闭门读书好,松风浓雾故人谈”。您的时间太宝贵了。

    陈省身:不能再浪费时间,把精力和才华消耗在眼前的一点东西上。要静下心来,我现在九十多岁了,正在走向终点,但我还想为中国做一些事情。

    梁东元:很抱歉,我们今天来也是在浪费您的时间。

    陈省身:就是,你们这种找我,就是浪费我的时间。不过我很高兴看到你们。事情也有点矛盾。

    和陈省身先生告别时,我们说,等到2008年北京奥运会举行时再来看望他老人家。我们的本意是想表达一种心愿,一种祝福,但这位银发满头的睿智老人却敏捷地摆摆手,用那始终沉静的语调缓缓说:不要等到那么晚。早点来。

(转自新华网,《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