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华罗庚与陈省身——徐利治先生访谈录

徐利治 口述;袁向东 郭金海 访问/整理。原载《书屋》2007年第5期)

 

内容提要:

徐利治先生是大连理工大学教授,著名数学家,访问、整理者袁向东和郭金海为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副研究员。徐利治从在西南联大做学生开始便与华、陈二位数学泰斗过从甚密。他以第一手资料和切实的观感再现了华、陈二先生的性格特点和人生追求追求。读罢此文,你会对华罗庚先生热衷于政治的一面有相当的感悟。
 
内容摘要

 

一、两位杰出的数学家

访:华罗庚与陈省身是中国现代数学史上的两颗巨星。他们对现代数学的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在国际上享有很高的声誉。最近,我们整理了您赠送给我们的旧书信。这批书信太珍贵了。其中,有十几封是华罗庚与陈省身在新中国成立前后写给您的。从这些书信可以看出,您在他们心目中是一位很有培养前途的年轻数学家。


徐:当时我还很年轻。他们跟我的关系都很好。

 

访:华罗庚与陈省身都在三十多岁就做出了世界水平的工作。华罗庚的堆垒素数论、陈省身的高斯-博内公式的内蕴证明与陈示性类的工作都是在这个年龄完成的。华罗庚与陈省身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已在我国数学界有很高的学术地位。〔1〕听说在当时的大后方他们就已经很有名气了,是这样的吗?

 

徐:西南联大有数学三杰,就是指华罗庚、陈省身和许宝騄。陈省身先生年纪最轻。华罗庚与许宝騄同年,比先生大一岁。他们是西南联大数学系的三位杰出人才。虽然他们当时都只有三十多岁,但都已成为名教授。

 

访:当时就称他们为数学三杰吗?

 

徐:是的。这三个人在西南联大数学系的确很突出。现在人们对华罗庚与陈省身两位宣传得比较多。其实,许宝騄先生的数理统计工作也是国际一流的。他很早就得到英国统计界皮尔逊(K.Person,1857—1936)学派的称赞。

 

访:您在西南联大是华罗庚与陈省身的学生,还与华罗庚有过不少交往。他们给您留下的最深印象是什么?

 

徐:先生很有奋斗精神,非常努力,做学问有许多想法,常常乐于谈到自己的独到见解和收获。我每次到他家去都看到他伏在吃饭用的桌子上做研究。那时,我是随机去的。这说明他不是在摆样子给我看。他喜欢在饭桌上做研究,因为他的书房很小,桌子也不大。

不过,先生讲话时经常会表露出一点盛气凌人的样子。他在西南联大的这种表现,得不到老先生们的好感。他当时是没有真正的朋友的。西南联大的老教授没有跟他来往的,所以先生是相对孤立的。

 

访: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筹备的时候,起初是选择苏步青担任筹备处主任。当时会议的记录现在还在。会议主要有苏步青、段学复、张宗、闵嗣鹤、周培源、钱伟长以及其他几位先生参加。华罗庚因为出国等原因,参加得比较少。关肇直先生和田方增先生做记录。先生记得最多。从记录可以看出,大家对于华先生的业务都很佩服,但对他的为人看法不一样。对于华先生是否适合担任数学所所长也是有异议的。段学复先生也曾这样评价华罗庚先生:先生既是我的老师,又是我的同事,我很佩服他的学问,但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您说先生在西南联大没有真正的朋友,印证了这一点。您能不能谈谈对陈省身先生的印象?

 

徐:先生的用功程度可能赶不上先生,但他也很努力,有一阵因用功过度得过胃病。他由法国回中国时带回嘉当(Elie Joseph Cartan1869—1951)的二三十篇论文。他在西南联大苦读这些论文。在我的印象中,先生做学问爱抓大问题,不主张多写文章。这点与先生明显不同。1949年我在英国留学时,先生写信问我出国后不知对于学问看法有无新观感,他在信中还特别对我提出期望:盼注意大问题,少涉细节,亦不必多写论文。你作风已有此趋向,不必多言也。他的意思就是说,先生写文章太多,我的作风有点像先生,不要跟先生学。

 

访:华罗庚先生决心回国是否还有其他原因?

 

徐:他对回国后能够做清华数学系主任与中国科学院数学所成立后做所长大概是心里有数的。先生这个人对政治很感兴趣。他在西南联大跟我讲过这话:他四十岁以后要从政,要搞政治。我当时还是学生,听他讲这句话,我感到很惊奇。一位著名数学家,为什么对政治这么感兴趣呢?他对政治上的权位、职位很看重。他愿意做头头。如果在政治上给他职位、权位,他是愿意做的。我觉得先生是入世派。陈省身先生也是入世派。许宝騄先生是位观派。

 

访:先生很有领导和组织才能。他实际上当过三个数学研究所的所长。

 

徐:先生这个人,如果你让他当国家副总理,或总理,他也是愿意当的。放弃数学,他也是可能的。他对从政或取得政治上的权力和地位是看得很重的。除了学而优则仕的传统影响之外,这恐怕与他的家庭出身很有关系。在这点上,许宝騄先生是很不相同的。他淡泊名气,凡是权位、官职一概都不放在心上。这个人专搞学问,是很清高的,但也喜欢议论政治。这可能与他哥哥许宝骙是民革成员有关。

王元先生所说,先生回国与中国共产党对他所做的工作也有关。具体来说,可能是他的同乡王时风代表党的高层给他写信有关系。王时风是一个老共产党员,我在昆明见过他几次。他一般不出面的。有人说,在西南联大,搞学生运动,王时风是背后的领导人。他在共产党里是上层的人物。我在昆明到华先生家去,经常见到王时风。你们知道王时风吗?

 

访:知道。段学复先生讲过,在清华的时候有三剑客:华罗庚、段学复、王时风。他们是三个大高个,而且都戴眼镜,又经常一起在校园里遛弯。人们都说他们是清华三剑客

 

徐:我在昆明多次见到他,可后来就一直未见面了。先生跟我讲过,这个人是一个老共产党员了。我认为,他对先生回国是产生了影响的。他肯定把党的一些设想、一些许愿告诉过他,所以先生经过思想斗争以后,还是回国了。另外,我记得他在思想改造运动时还说过,他愿意离开美国的一个原因是怕他的孩子到了成年必须在美国参军。

 

访:据我们所知,华罗庚先生回国后,清华并没有让他担任数学系主任。您知道具体原因吗?

 

徐:先生回到北京以后闹过一阵情绪,这个大家都是知道的。闹情绪的一个原因就是,本来清华大学在解放之前说留给他数学系主任的职务。但先生回来后,段学复先生没有把系主任让给他,而是继续干下去。这点使他不愉快。至于段先生没有把系主任位子让给先生,主要是他背后受到了周培源先生和钱伟长的支持。我跟钱伟长先生也很熟。他现在已经九十四岁,不能走路了。前几年,我到上海去,他接待了我,谈得很高兴。他跟我讲,当时背后捣蛋,不愿意让华罗庚做系主任的,一个是清华的元老周培源先生,一个就是钱伟长。先生后来也知道。周培源当时在清华是很有发言权的。钱伟长是少壮派,又是进教授。解放初期,共产党对他很器重,他后来做清华的教务长。这两个人反对。他们的意思是,华回国来坐享其成,国内解放战争艰难时期都没回来,现在等到解放,回来就要做系主任,到清华来捞一把。钱伟长对先生讲,你不要让。你系主任做得好好的,不要让给他。周培源先生大概对先生也有相似的看法。

 

访:我们在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筹备处的会议记录中看到,钱伟长先生与周培源先生对于华先生能否担任数学所所长是持有异议的。先生认为,先生行政方面并不太强,在草创时期领导不太好华罗庚先生回国初期闹情绪是否还有其他原因?

 

徐:他还对我说过,他回来时国内对他的欢迎不太隆重,当时只有他的女儿华顺和他西南联大时的助教闵嗣鹤先生去车站迎接他,并没有政府的官员迎接他。他没有想到他回国时的场面会这么冷清。他大概对此有些失望。因为先生这个人很看重这些东西的。而且,他回来以后,清华让他住在工字厅的房子。这间房子是第二层,有一大间,前头是一个小厅。空间不是很大,光线不是很亮。设备跟他在美国住的房子也没法比。他在那儿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他回来对待遇也很失望。

还有一件事,就是筹备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的时候,筹备处主任是苏步青先生。通常筹备处主任,后来是要当所长的。这样,他觉得也当不上数学所所长了。先生跟我讲过,先生跟他关系很深,但先生回国后,段也感到很失望,因为先生回来以后什么都要。清华数学系主任也要做,中科院数学所所长也要做。说他欲望太大了一点,就是胃口太大。

 

访:根据陈省身先生写给您的信可以知道,新中国成立初期他对于是否回国也犹豫不决。他在19501月的信中说:近友人又信电促归。弟本无意在国外久居,但怕回国管行政,以致踌躇观望耳。而且,他当时十分关注国内局势及中国科学院的情况。如先生在19517月给您的信中写道:国内一切进步,时得报道。此间图书馆有科学院中西文出版品,有时并可得读国内报纸。现在战事结束,进步当更迅速。兄于此时返国,使命甚大。个人工作外,尤盼能多提携后进。新进之培养实为建国期中之急务也。先生自述没有回国的一个原因是怕管行政。据您所知,是否还有其他原因?

 

徐:我听苏步青先生说过,解放初期国内的二十多个老数学家曾联合签名写信请陈省身先生回来。陈先生表示婉谢,而且说他当时已经接受芝加哥大学的聘请。这所大学的数学系主任斯通(Marshall Harvey Stone1903—1989)挽留他在数学系任教。斯通在世界上是有名的数学家。抗战时期,他到过中国。我认为,陈省身先生是一定不能回来的,因为他在解放前的政治态度是偏右的。这点大家都知道。他在西南联大是三青团的头头陈雪屏的好朋友,他们总在起打桥牌。而且,先生被任命为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所长之后,他更不会回来了。我前面提到,先生同先生一样也是入世派,不是出世派。他是想当中国科学院数学所所长的。但所长的位子只有一个,先生已经坐了,先生回来后就不可能坐了。而且,先生也不会跟先生竞争这个所长的职位。同时,芝加哥大学的条件、环境、待遇也很好。他知道,他回来后肯定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徐利治 口述;袁向东 郭金海 访问/整理。原载《书屋》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