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访华罗庚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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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名家梁羽生的散文集《笔花六照》(增订版)20082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该书由年逾八旬的作者亲自增订,其中12篇在中国大陆首次结集,为武侠小说封笔后的文字。作者追忆与诸名士大家的往来故实,陈寅恪、饶宗颐、简又文、绀弩、黄苗子等文人的风骨,以及张季鸾、胡政之、金庸、徐铸成、杜运燮等报人的风雅,历历在目。

 

班门弄斧,这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一句成语,是对不自量力的拙匠的讪笑。

 

但你可曾听弄斧必到班门这句话?

 

这句话是举世闻名的数学家华罗庚教授说的。说话的地点是在他伯明翰寓所客厅,当时只有主客二人,主人是他,客人是我。这句话是他的为学心得,我觉得他这句话比原来的成语更有意思。

 

一九七九年八月下旬,我来到英国北部的伯明翰旅行,意外地获得了一个和华教授见面的机会。整整一个下午,他谈了他的平生经历,也谈到了他目前的学术活动。

 

话题就是从他在伯明翰的学术活动开始的。

 

那年五月,世界解析数论大会在伯明翰召开,华罗庚应邀出席。

 

在单独访问华老的前一天晚上,我曾经在一个宴会中听到一些有关华老出席这次大会的趣闻。这个宴会的主人是伯明翰侨界的知名人士冯律潮,主客是华老,陪客有来自香港理工学院的张思伸教授以及华老的两个学生和秘书。有关华老的趣闻,就是他的秘书告诉我的。

 

参加这次大会的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八十位数学家,华老出席的消息传开,顿时引起全场轰动,相识的与不相识的都争来问候。有一位印度数学家,见了华老,竟然感极而,用印度传统的表示最大敬意的行礼方式,向华老致敬。他说他是从华老的著作中学数学的,想不到有机会可以见到华老。原来有许多人因为消息隔膜,以为华老已经死了,或者虽然未死却尚在牛棚。华老的出现,给他们带来了意外之喜,也消除了他们的疑虑。

 

华老是这次解析数论大会中最受尊敬的数学家之一。华老的秘书潘承烈这样告诉我。

 

但这样受到尊敬的数学家,却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谦虚。

 

大会闭幕之后,他接受伯明翰大学之请,在该大学讲学。

 

讲学,我不敢当。华老说:“不能好为人师,讲学以学为主,讲的目的是把自己的观点亮出来,容易接受别人的意见,改进自己的工作,精益求精。

 

(羽生附注:这几句话华老怕我听不清楚,他特地写在一张纸上给我,此处是照录原文。)当我问及他准备有些什么学术活动的时候,他微笑道:“我准备弄斧必到班门!

 

原来他到目前为止,已经接到西德、法国、荷兰、美国、加拿大……许多所大学邀请前往讲学。

 

我准备了十个数学问题,准备开讲。包括代数、多复变函数论、偏微分方程、矩阵几何、优选法,等等。我准备这样选择讲题,A大学是以函数论著名的,我就讲函数论,B大学是以偏微分方程著名的,我就在B大学讲偏微分方程……”

 

我正在心想:“啊,这可真是艺高人胆大!他好像看破我的心思,说道:“这不是艺高人胆大,这是我一贯的主张,弄斧必到班门!

 

接着他详细解释:“中国成语说,不要班门弄斧;我的看法是:弄斧必到班门。对不是这一行的人,炫耀自己的长处,于己于人都无好处。只有找上班门弄斧(献技),如果鲁班能够指点指点,那么我们进步能够快些;如果鲁班点头称许,那对我们攀登高峰,亦可增加信心”(这一段话也是他写出来给我的)

 

武侠小说中有所谓找高手过招,练成绝技,是非和高手印证不可的。弄斧必到班门,如果把过招改为请教,恐怕就是这个意思了吧?这可要比害怕到班门弄斧积极多了。

 

当然我们也不免谈及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他告诉我一个故事,一个笑话

 

故事是有一次他被招待到人民大会堂看样板电影,座位是正中间的六排二号,他见左右无人,像是虚席以待什么首长的样子,心里就知不妙,赶快和后面几排一个相熟的京剧女演员换位,过不多久,果然就有一个首长进场,在他原来位置旁边的六排一号坐下,这个首长就是江青。

 

好险!华老说:“我不知江青是否想笼络我,但我若不避开,麻烦可就大了。

 

对江青他是采取避之则吉的态度的,但可惜避之却仍不吉或许江青因见我不受笼络吧,她竟然叫人指使陈景润诬告我,说我某一个科学研究是窃取陈景润的研究成果,幸好陈景润很有骨气,他说华罗庚是我的老师,只有我向他请教,他怎会窃取我的研究成果?陈景润在四人帮当道时期郁郁不得志,可能也与他这一拒绝作假证的事情有关。

 

文革期间,我曾被抄家,也曾受过红卫兵斗争。但比起其他高级知识分子,冲击还不算大。华老说。

 

笑话则是,他在一九七三年间,在中国各地讲优选法,最多听众的一次,在武汉有六十万人听讲(通过广播)四人帮竟然指责他讲统筹、优选是游山玩水。

 

不仅如此,在周总理关怀下,他讲的优选法拍成电影,张春桥看了电影说:“搞优选法电影,是引导青年走资产阶级道路。姚文元更,他竟说优选法不是科学

 

张春桥懂得什么是优选法?姚文元的科学知识又有多少?他竟敢宣判优选法不是科学,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华老哈哈笑了起来。

 

好在这些荒唐的故事,荒唐的笑话,如今都是俱往矣了!但愿以后也不会再有。华罗庚教授现在的心情如何呢,我还是引他的一首小诗作答吧。

 

    他说:“‘四人帮打倒后,有人用曹操的诗鼓励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我深有所感,也胡乱写了几句:‘老骥耻伏枥,愿随千里驹。烈士重暮年,实干永不虚。